
酒肉朋友群,是个老朋友群,所谓老朋友不仅指他们之间认识的年限长,而且指他们年龄大,都是六十七岁以上的老年人了。他们之间的共同特征是,文革亲历者。
他们浑身上下,都藏着起伏跌宕、带血带泪的故事。
我有幸也在这个群中。这一日,群友李飞飞要请客吃饭,原因是另一位群友石名岗写了篇关于飞飞的文章,文章发在微信群里,众人纷纷点赞。飞飞过意不去,以此为由,召集十来位白发银须的朋友聚在“林香斋”,太原的一家老饭店,喝酒吃肉。
席上有一位朋友“诗词工程师”宋小平,我不曾见过,面生。他的座位就在我旁边。我侧身,请教其尊姓大名,飞飞在圆桌的另一边抢着介绍:宋小平,我的大学同学,酒肉朋友的老群友。再一看,其他群友与宋都是老相识,于是我也就一见如故了。
这群朋友,虽然都已是花甲、古稀、耄耋之年,喝酒依然杯不停,吃肉仍然拣肥膘,席间谈笑风生,互揭老底,不拘什么绯闻、旧闻、什么丑事、好事,统统上桌。至于石名岗写李飞飞的文章,倒退居其次了。
我身旁的宋小平,一下掏出两盒香烟,摆在酒杯边,一边说话一边给桌上嗜烟者递烟,作风豪爽。他的一段回忆,令大家停下了酒杯,放下了筷子,没有了喧哗:
文化大革命初期,我是所谓老红卫兵,红八月时积极参加运动,所谓红八月,记得的,就是抄家,抄黑五类、抄老师、抄黑帮的家,说到打人,我没有。自己下不去手。但是抄家参加过好多次。到人家里,翻箱倒柜、甚至掘地三尺,没收人家的金银细软等等。记忆深的是,拿着一根竹竿,捅破人家屋内的顶棚(太原话:仰层),竹竿划来划去,尘土纷纷落下,顶棚七零八落,企图寻找人家藏的东西。
还有就是砸太原市的天主教堂,真狂热了。我作为太原一中的红卫兵,是响应太原十中红卫兵的号召去的,那次几乎全市中等学校的红卫兵都出动了,把个天主堂围了个水泄不通,解放路上人山人海,天主堂被砸了个稀里哗啦。神甫、修女,被拉出来,低头排队,任人侮辱。主教李德华被反复批斗、羞辱。我记忆中深刻的是,有人用根长竹竿绑了个木棰,站在李德华身后不远处,利用竹竿的柔韧劲,不断地敲击李德华主教的头顶,直敲得人家血呼啦差。
那次事件,我在天主堂连续三天三夜“战斗”不回家,吃饭也是学校食堂专门送来的肉菜、蒸馍、米饭。(注:砸太原天主堂事件发生在1966年8月23日,震动世界)
发生在1966年的这件事,大家都还记忆犹新。宋小平说到这里叹了口气,点了枝烟,接着说:“想不到几十年后,我又去了趟天主堂。这回是参加在座的群友小孟女儿的婚礼,一进去我就想起当年自己在这里的恶行,想起那个不可饶恕年代。思绪万千,情不自禁地躲开参加婚礼的人群,面对一个神甫模样的塑像站定,我想起人们传说的向神甫忏悔,自己又不是教徒,如何忏悔呢?想了一会,我决定就在此处向天主教的神灵忏悔。
我在那里认真地回忆自己在文革中的种种行为,真心真意承认:桩桩件件都错了!我错了。全错了!没有料到的是,当我忏悔过后,竟然感到全身一阵轻松、舒服。也不知道是我放下心中的重负之后轻松了,还是真有天主在指引我?总之我感受到了。”

宋小平近影
宋小平的话,打动了我,也打动了我们这些文革过来的老人。
我问起他的家庭出身?他说,我母亲38年参加革命。
我又问,你父亲是做什么的?宋小平说:一进城,老革命换老婆,我父亲把我妈妈换掉了。我们几个孩子跟着母亲生活。
我还问:你母亲做什么工作(其实是想问当什么官,什么级别)宋小平说,我母亲是银行干部,副行长,我随母亲的姓。
我也是银行子弟,他母亲的名字我应当知道,宋小平说出了其母的名字。我果然知道。不仅知道,而且我告诉他和全桌的朋友,他母亲是我的父母结婚介绍人,而且同事几十年。满桌皆欢。
我庆幸能能在酒肉朋友群中,遇到这位到老都在认真反思的朋友。
2021-11-6 |